婦、產,中醫與西醫的的對話


在長庚醫院見習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回顧這個月的點滴,發現自己在這一個月裡有了成長。見實習,對於醫學生而言是最難忘的一段學習經歷,而「西醫見習」,對於單修中醫的我們,更是如入大觀園一般,充滿著彷彿異文化的風景。由於知道這段日子的寶貴,見習首日就在自己部落格開啟了新分類,記錄著每日的學習。翻閱著第一篇網誌,不甚流暢的行文與思考,才知道短短一個月,在用心的學習中,竟也讓我與昨日的我不同。




第一站,婦產科
在高雄長庚醫院的見習生涯,第一站在婦產科展開。懷抱著惶恐不安,第一天要去哪裡?手中握著醫院發的手機緊張的撥號,主治醫師接了。

「等等就來跟刀吧」。

總醫師幫我們查了刀房排班表,告訴我們趕緊換衣服進刀房。我們茫然的眼神投射出巨大的問號,我們甚至不知道進刀房要換衣服,完全不知所措。後來總算把綠衣換上,跟著總醫師進入迷宮般的刀房區。

產房與刀房是連在一起的,這就是生與死的交界嗎?刀房區一扇扇厚重鐵門透出一股寒意,刀房為了感染控制也特別冷,穿著薄薄的綠衣的我們隨著醫師彎彎曲曲過了一重重小門、玻璃門、鐵門,來到目地房間,病人麻醉妥當,四肢固定,雖然只是個小手術,整個刀房的景象仍宛如囚室刑場,不知要進行什麼樣的苦刑。

刀房初體驗
第一天進刀房就看到子宮鏡,高畫質的影像讓子宮內部一覽無遺,原本還沉浸在刀房初印象的我不禁轉而讚嘆起現代醫學科技的進步。第一天早上就看了兩台刀,都是子宮鏡檢查,處理起來也不複雜,複雜的是,我們怎麼出去這個巨大的迷宮?

在刀房迷陣中不斷迷路,原來在醫院的生存必備能力是「認路」、「問路」,走回外面的時候被護理長叫住,說我們穿的鞋子不對,便緊張了起來,原來是我們不知道要穿鞋套,再次顯現出我們毫無基本常識的狀況有多嚴重。

醫師只有一個卵巢癌的病人,看完病歷後便丟出七八個問題,我只能用「傻住」來形容。AUC是什麼?我只想到藥動學的AUC,還是醫師真的在問我這個AUC?問題總會有個答案,但是我好像連問題是什麼都不太確定。在醫院裡,每個人的講話速度都好快,而且中英台夾雜,真是一大挑戰,得趕快習慣才好。

克拉克,無煩惱,無負擔,多念書
不管是住院醫師或實習醫師,都很微笑的跟我說,當Clerk(見習醫師)最是輕鬆無壓力又可以好好學習。的確,身為一個「克拉克」就是有這樣無上的權力,想跟刀跟診就跟刀跟診,想念書查資料就念書查資料,一切都是自主學習。這是我們最接近現代醫學殿堂的時刻,「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當然要盡量學習,速度不加快是不行的,八個月見習已嫌太短,還看不完整白色巨塔的全貌就要走了,只能催自己「全面啟動」。我們沒考醫師國考,很多醫學「常識」不熟,一邊要補強,一邊要機動反應,真的好慌張。沒空慌了,趕快念書吧。

見習第二天,晨會
晨會報了很多案例,因為速度太快根本聽不清楚,不過在主任評論的時候倒是聽到了,「妊娠嘔吐可以會診中醫」。中醫的專業若能提升到一個高度,讓醫師們看得見,其實是個好事,中醫部門在醫院裡也才能被稱為一個「部」,有照顧病人的能力。要達到這樣的水準絕對不是白白來的,要努力很久,也要作研究,不然真的沒什麼說服力,中醫專業提升之路遠矣。

婦科門診,伸手把脈
門診中,一個八個月月經沒來的女性,各種方法用盡,還是沒辦法來月經,醫師跟她說「阿這樣沒步了,要不然妳去看中醫」。病人說「對中醫沒什麼信心耶」。主治醫師要我把脈,我便伸手把脈看看。

大家對於中醫把脈都一知半解,且存著一種神祕感,把完問醫師問我我怎樣,我只說「弱」。這樣回答,不知道主治醫師跟病人會不會都覺得我真的很弱。把脈這種技術,仍須配上問診,對照症狀並且加上中藥治療,才會顯現出意義。「弱」可能是體質偏寒,可能是氣虛新陳代謝慢,可能是心肺功能差,可能是腸胃吸收不好,可能是各種原因,把脈如神不如把病人的狀況問清楚,才是負責任的醫療。

二十幾歲的年輕患者拿了一個小血塊過來求診。小血塊看來簡直像一小塊肉,有硬度,跟一般月經的血塊不同。我心想「該不會是看中醫」,結果患者真的有在中醫部看診,藥單上盡是一些桃仁、益母草之類。活血化瘀的桃仁、益母草可以吃到掉出一塊癥瘕積聚嗎?這個案例太奇特了,好想追蹤研究一下。很可惜的是,西醫不識中醫,中醫不懂西醫,太多值得跨界討論的案例就這樣流失掉了,也許中醫能做的事情,遠超乎西醫想像,而中醫界流傳已久的迷思,又僅僅只是迷思而已。

第一次上刀就上手
刀房門一開,怎麼這麼多人?而且已經看到一大盤肌瘤了。原來肌瘤算大刀,畢竟要開進去腹腔,無菌要求很高。主治醫師說「那你也刷手吧」。我的表情一臉抱歉,因為我還沒穿過手術衣,穿戴手套的無菌操作也不熟練。主治醫師很熱心的來了個一對一刷手教學,不過我想下次如果還要穿的話,一樣會手忙腳亂吧。

緊張的站到檯邊,不知道該把手放哪裡。手放在消毒的綠色單巾上,觸到了病人的,腳。微微冰冷的腳,一種異樣感覺從手臂竄上來。

可以這麼近距離看到腹腔內部還是滿興奮的,開刀跟我想像的鮮血直流一點也不一樣,血只時不時的從組織間冒出來,看不到實質的血管,也與大體解剖課程的經驗不同。站了很久,學姐才問說「學妹,看到血不會昏倒齁」。所幸不會。站著站著,我神遊到《扁鵲倉公列傳》中。

「臣聞上古之時,醫有俞跗,治病不以湯液醴灑,镵石撟引,案扤毒熨,一撥見病之應,因五藏之輸,乃割皮解肌,訣脈結筋,搦髓腦,揲荒爪幕,湔浣腸胃,漱滌五藏,練精易形。」

「割皮解肌,訣脈結筋,湔浣腸胃,漱滌五藏,練精易形」,完全是一派手術樣貌,俞跗者誰?他是未來人嗎?他穿越了嗎?所以未來有方法回到過去?「學妹,幫忙剪線」,學姐的吩咐把我從上古時代拉回,拿著快利的剪刀幫忙剪線,這樣小小的動作讓我初嚐手術滋味,回想起來仍覺得相當難得。

看《史記》記載,扁鵲也不是省油的燈,對天長歎說「越人之為方也,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言病之所在。聞病之陽,論得其陰;聞病之陰,論得其陽。病應見於大表,不出千里,決者至眾,不可曲止也」。好一個西醫中醫大對決!還真期待有一天中醫也能如扁鵲一般豁然大度的跟西醫師對談,告訴他們「我們不用手術就解決了」。不過,在西醫科技進步的今天,許多手術的危險性並不高,什麼時候該使用中醫治療,什麼時候該使用西醫治療,是中西醫都要學習的題目。

肌瘤的型態似乎很多種,有很巨大的,也有細小散在的。這個病人除了一顆大的之外還有多顆小的,幸好都很表面,所以沒開到子宮腔去,有些小的肌瘤用鑷子一揪就是完整的一顆。肌瘤到底是什麼呢?又為什麼會長肌瘤呢?到底為什麼可以長這麼大呢?中醫可以幫得了忙嗎?可能都是可以研究的方向。

很多人也說子宮肌瘤不能吃補,這可能也是一種民間傳說。有形有質的肌瘤固然是一種瘀,可能偏血瘀或偏痰瘀,但瘀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虛症,所謂的「不能補」就不合邏輯。民間所謂的「補」或許是指四物十全等補湯,由於燉了肉類,難保沒有一些荷爾蒙成分,所以不吃合理,所謂「不能補」也可能僅是指「不能天天吃補」。子宮肌瘤是值得中醫師好好研究的題目,尤其是那些僅需追蹤的肌瘤,如果有人可以把那些小肌瘤縮小甚至變不見,我想西醫師們應該不會介意中醫師接手治療吧!

剖腹產震撼彈
很快的兩週過去,第二個主治醫師的專業在產科,產科的第一天又是剖腹產震撼,而且第一次看剖腹產就遇到雙胞胎,兩個寶寶連續從媽媽肚子裡被抓出來,哭得好響亮,不知道是不是雙胞胎的寶寶同心相連,哭聲漸趨同步,產房不用放音樂,因為小朋友的哭聲就是最美妙的天籟。

剖腹產是一個很具有科技反思的題目。剖腹產可以讓媽媽決定自己小朋友的出生時間,似乎象徵身體自主權,由於工作型態的改變,剖腹產讓生產時間得以控制,是一項相當劃時代的技術。過去的關懷圍繞在「自然生理過程的醫療化」、「婦女在男權控制的醫療體系中的弱勢」,其實深入去看剖腹產,或許並不全然。

「生產」,理論上是個自然過程,但是在人類社會裡,生產並非全然「自然」。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在生產這個方面,醫學的介入保障了婦兒的生命與健康,我相信從人類有文明開始,生產,就不只是個自然過程,而是個需要相當協助的過程。社會新聞出現的「十五歲國中女生廁所產子」,才不自然,不是嗎?不僅是個意外,更是個悲劇。

台大社會系吳嘉苓老師的文章〈產科醫學遇上「迷信」婦女?──台灣高剖腹產率論述的知識、性別與權力〉,文中反思《光華雜誌》的「婦女行為論」。過去的「婦女行為論」將女性「受害」的景象刻劃出來,幾個描述諸如:「選良辰吉時」、「重胎兒、輕母親」、「怕痛」、「醫療霸權」、「怕陰道鬆弛」、「取悅男人」。

文中將這些觀念一一翻盤,「選良辰吉時」只是「順便為之」;「怕痛」,其實「剖腹也很痛」。但在「醫療霸權」的論述上,似乎仍同意將產婦定義為病人並且放置於醫療架構中仍然常讓生產成為一個不愉快的經驗。「怕陰道鬆弛為了取悅男人」的論述方面除了保持懷疑態度,後半段則轉向會陰切開術是否適切的探討。

醫療究竟是不是「霸權」,這個論述越來越有趣。醫師漸漸覺得自己天天處於被告風險,一波「病人霸權」的翻轉戲碼已在各地上演。我可以認同醫院提供的醫療經驗在台灣健保給付的世界當中很難加碼升級,而且在生產的部分,更難避免混亂場面。文末的「居家分娩」或許在醫療崩壞的今天留下伏筆。

想擁有最佳醫療經驗,來個「居家分娩」,雖然目前還沒有這個行業、行情、市場,但未來難保不會出現逃走的婦產科醫師,主打「自費分娩」,提供服務。既然產檢都已經很進步,確定小朋友沒問題後,經評估執行居家分娩或許可以是一種商業模式。而可以想見的是,在這樣的商業模式中,會有中醫發展的地方,包括安胎、順產及產後調養。

主治醫師也問我「為什麼產婦不能喝水」的「民間觀念」,討論之後,我認為許許多多關於胎產的民間觀念,如「不能喝水」、「一定要吃麻油雞」、「一定要吃生化湯」等,都不是正統中醫該抱持的態度,應該真正「辨證論治」,根據每個產婦的狀況進行調整,有人不能喝水,有人該吃麻油,有人該吃生化湯,有人該吃補湯,這些「該」與「不該」,更應該爬梳歷代文獻,查找中外研究,實事求是,才能給出最好的建議。

十三味,能喝?不能喝?
主治醫師也跟我討論過「十三味」這張安胎名方,到底「十三味」能喝?不能喝?網路上充斥矛盾混亂的言論,我查找古籍文現。十三味安胎飲即保產無憂方,《驗方新編》寫:

「懷孕者七個月即宜預服,七個月服一劑,八個月服二劑,九個月服三劑,十個月亦服三劑,臨產服一劑,斷無難產之患,百發百中,功效如神。」

到底保產無憂方是給誰吃的?依照《驗方新編》的描述,還是偏向第三孕期再開始使用。《傅青主女科》的保產無憂散,敘述則是「妊婦胎動不安,勢欲小產,胎位不正,以及臨盆艱難者」。可能還是在第三孕期服用較保險。

張山雷的《沈氏女科輯要箋正》也認為「保產無憂散」,應該是孕婦臨盆前催生順產所用方,而非安胎方:

「近世所傳催生諸方,以保產無憂散為佳,貌識之,方極雜亂,而程鍾齡醫學心悟解之極妙,用之者亦恆應驗,但非臨盆時必不可早投。而達生篇中竟以為安胎之用,適得其反,常人何知,以耳為目,無不墮者。壽頤見之屢矣,只以達生篇一書,何家蔑有,害人真是不小。」

看一下十三味的藥物,厚朴、枳殼都是理氣常用藥物,羌活、荊芥亦屬於疏散的風藥,當歸、川芎是四物湯中的兩個較為疏鬆的藥物,香氣走竄,被認為有活血的效果,生薑也有發散特性。菟絲補腎,芍藥養血,甘草做為緩藥和中,整體來看,組方「動」的作用似乎比較多,更能贊同此方可以幫助矯正胎位,讓胎兒及子宮的氣血活絡,讓小朋友在媽媽肚子裡面翻轉過來。所以,在孕期初期的養胎調養,應該又是另外一個方向了。

後記
將部落格文章重新改寫整理,便完成了這樣的長篇,婦產科見習的一個月中間,當然不只這些內容,在見習過程中時常會遇到中西醫對話的時候,我特別珍惜這樣的時刻,也感慨中西醫由於體系大相逕庭而難以合作,更加體認作為中醫學生任重道遠,不僅要學貫古今,更應思暢中西,中醫的文獻大量的存在古代典籍中,如何從古籍中存菁去蕪,又如何轉換為現代語言,是很重要的工夫,而中醫研究也大量的出現在醫學期刊中,該怎麼把現代研究結果與古代臨床經驗結合更是不能沒有的能力,我想,這就是系上告訴我們的「成為現代中醫師」的意涵吧。我想,未來的半年,還有很多可以對話的時刻,也期待接下來的見習會更加豐富充實與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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